《世界日报》副刊 2025 5 20
隔着三十载时光的烟雨，我仍能看见那个五光十色的学生时代。那些年，美国对国际学生格外友善 —— 学校国际办公室时常以免费午餐招待我们，国际学生俱乐部亦定期组织聚会。每次活动，大家总会带着亲手烹制的家乡菜：金黄酥脆的中国春卷、皮薄馅大的饺子，酸鲜开胃的日本寿司，香气浓郁的西班牙海鲜饭，松软喷香的阿拉伯煎饼，辛香扑鼻的印度咖喱鸡…… 舌尖掠过多国的风味，留下一段跨越国界的温暖记忆。
难忘一道韩式凉拌面，那面条美味细腻 口感筋道滑爽，我记得配菜有黄瓜、生菜、洋葱、芝麻、鸡丝、 煎蛋。来自韩国的金妍告诉我，她做的这道拌面不是韩国正统的，已经改良，正宗的拌面，面应该冷的，而现在的面是温热的，辣椒只加了一点，还放了黄油。我说，我带来的麻婆豆腐也不正宗，正宗的麻婆豆腐灵魂佐料是花椒，唯恐众人不习惯，我只放了一点花椒，辣椒也不敢放多，还自作主张在起锅时添了了糖和奶酪，反正美国是个大融合（Fusion）的国家，我们做的菜也应有融合和创新。
金妍夸我的麻婆豆腐味道鲜美，比中餐馆好吃，我也投桃报李，赞她的拌面美妙可口，我是真心的。几个月后，金妍的未婚夫来美国看她，她请几个亚洲同学去她家作客，她做了正宗的韩国冷面，那冷面盛在钢碗里，面条乌黑，汤上浮着碎冰，也浮着辣酱的红油，鸡丝与黄瓜条在水里拥抱，一个煎蛋趴在中央，蛋黄半凝半滑，像夕阳慢慢融入水中。我尝了一口就不想来第二口，那冰凉的汤面，又酸又辣还甜，我的舌头和肠胃都在抗拒。奇怪的是，金妍的未婚夫和几个韩国同学大快朵颐。心细的金妍看出了我的微表情，善解人意把我的面换到一个陶瓷碗里，用微波炉加热。
时光运去，万水千山早换了人间，我和金妍虽有电邮，但在毕业后就成了断线的风筝，记忆的长河一直在流淌，偶尔会流到某个似曾相识的渡口。2025年，我去丹东旅游，丹东是个令人兴奋的城市，沿江靠海，鸭绿江流过城区，江的那岸是朝鲜。我住的酒店不过30美元，推开窗户就可见朝鲜的新义州，新义州的“太阳楼”巍峨挺拔，就在眼前。酒店前台告诉我，太阳楼是朝鲜的高级公寓，只有科学家和教授等上层人物才有资格住进去。我问怎么个高级法，她说里面装了电梯和玻璃。我听了，当然忍不住笑。她说，你别笑，朝鲜普通人的住房没有玻璃，用塑料布挡风，玻璃很贵重，眼镜更贵重，你若看见一个朝鲜人戴了眼镜，那人绝对不是普通人。
朝鲜这个国家神秘保守，像飘浮在云山雾海中，让人都想进去探个究竟。前台小姐说，疫情之后的朝鲜还没有开放，要等等，不过鸭绿江边有很多朝鲜人开的饭店，朝鲜冷面名气远扬。
一句朝鲜冷面，让我想起遥远的韩国冷面，回忆的画面重叠了金妍的面容，我们相聚时的欢天喜地和她青春的笑靥。三月的鸭绿江，江水清亮，碧波荡漾，像一块被春风清擦的玻璃，我沿着江岸行走，嫩黄的柳枝在风中谨慎地摇曳。我看见朝鲜那岸高楼林立，有人向我推销望远镜，租一次10块钱，说能把对岸看得一清二楚，还说朝鲜的高楼是面子工程，那些大楼都没有电梯和玻璃，每天晚上七点准时亮灯，早晨七点统一熄灯，这些大楼因为建得快，没有打地基，有两栋楼快垮了。我手拿望远镜朝对岸望去，果然看见两栋楼歪歪斜斜，不远处就是是工地，一群工人正热火朝天地干着，他们的身后是火红鲜艳的标语，可惜我看不懂朝文。望远镜小贩跟我解释：那朝文很简单，“誓死保卫以金正恩同志为首的党中央。
我还想继续看热闹，但是我饿了，想找一家朝鲜馆子吃冷面，完全是因为青春的情结，时光深处的温柔回响。鸭绿江边太多的朝鲜餐厅，我随便找了一家推门而入，里面客人不多，穿朝鲜裙子的漂亮姑娘把我带到窗边的座位，邻座是一对年轻的情侣，那女孩眸如晨星，发如黑瀑，笑靥如蔷薇盛开，让我想起多年前的金妍。因为有好感，我忍不住跟他们聊天。聊天后才知道，这对情侣是韩国人，男孩的父亲常年在中国经商，他八岁就跟父母生活在北京，能说流利的汉语，女孩是韩国留学生，目前在北京读大学。
男孩告诉我，在丹东，平壤来的朝鲜人，他们开的餐厅不欢迎韩国人和欧美人，但是我们进的这家朝鲜店，是中国朝鲜族开的，没有歧视，五湖四海的人都接待。女孩告诉我，她喜欢平壤冷面，比韩国的冷面更有嚼劲，汤很鲜，但是有次他们冒充中国人没有成功，被一家朝鲜餐厅驱赶出门。男孩的汉语很好，女孩一开口就有浓郁的韩国口音，朝鲜服务员听出来，直接问她：你韩国人，对不对？女孩只好承认，但还想争辩：我们都是同个民族，不是一个大家庭吗？朝鲜服务员冰冷而鄙视地看着她说，谁跟你是个大家庭？你们是美国的一条狗！
女孩对我笑道，我们有民主和自由，居然成了狗？男孩说，我们与他们相互同情，相互鄙视，人家虽然贫穷落后，但是有信仰，幸福指数高。女孩说，幸福指数再高她也不想要。前些日子，女孩在丹东宽甸那边，亲眼看见朝鲜女子在河边洗衣和洗澡，因为家里没有自来水，那么冰冷的天，朝鲜女子怎样扛住冰水刺骨的寒？韩国女孩站在江边，穿着厚厚的羽绒服都觉得冷，她拍了一段视频传给韩国的亲友，把她的父母吓得魂飞魄散，以为女儿去了朝鲜，唯恐被金将军的手下掳走，再也回不了家。
谈性正浓间，我们的菜一起上来了，我们都点了冷面套餐，除了冷面，还有煎鱼、泡菜、打糕。女孩告诉我，朝鲜的打糕非常美味，口感比韩国的还好。我的冷面装在一个钢碗里，面条乌黑纤细，浮着鲜亮的辣酱，汤中有鸡丝与黄瓜，顶端是一枚剖开的鸡蛋，看金红的蛋黄像落日融入水中，又让我想起金妍的笑靥。我吃了几口，虽然汤凉，但是入口鲜美。邻座的男孩说，这汤是用牛肉猪肉鸡肉混合熬制的。我说，虽然味美，若能用微波炉加热就更好了，两人目光一对视，哈哈笑起来：我们吃的是冷面啊，我们的冷面就是冷！
我们的冷面？看来他们潜意识里还是把朝鲜当成一家人，尽管北边鄙视他们是美国的狗。韩国的冷面，朝鲜的冷面，同宗同源，一样的乡愁和亲情，到底是剪不断的血缘，半岛味觉的基因密码，或许在唇齿之间已达成了心照不宣的和解。这碗冷面穿越了朝鲜半岛，穿越了三八线，故国百年的冷面，在味蕾上泛起统一的欢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