巴黎与自由 (作者:孟悟)

《华府新闻日报》2025 6 6

十多年前的一个阴冷天,我独自徘徊在巴黎东北郊的Bagnolet。那是巴黎的一个商业区,没有任何特色,也没有让人眼亮的艺术气息。街道上车流混乱,摩天大楼林立,整齐划一的集装箱仓库、单调沉闷的公寓楼看着就压抑,阳台上没有鲜花,只有晾晒的床单和衣物;屋顶上歪歪斜斜地竖立着天线,天线后面是粗壮的大烟囱,肆无忌惮地吐出浓黑的烟雾。

这里距离巴黎市中心不过五公里,却仿佛与巴黎的时尚、奢华、浪漫气息隔着一个世纪。走在街上,拍几张照片给别人看,恐怕谁也不会相信这就是巴黎,可以说南美洲某个工业小镇,在这个盛产艺术家的城市里,即便是毫无美感的角落,也可以被宽容地接纳,因为它有巴黎的标签。

我在商业区的街头走来走去,于是开始犹豫,是不是别在这里浪费时间?赶快跳上地铁,再去拜访卢浮宫和巴黎圣母院?但是两栋巨大的高楼锁住了我的眼睛,那是两栋名为Les Mercuriales 的双子楼,以一百多米的高度,张扬高调地立在我的眼前。

古色古香的巴黎,城市一直保持著几百年前的雍容华贵。回到上个世纪的六七十年代,欧美经济高速发展,工业技术日新月异,于是象征现代文明的摩天大楼,在一个个大城市拔地而起。浮躁的人心,攀比的心理,造就了此起彼伏的“高楼情结”。大环境之下,高贵的巴黎也没能免俗,发展经济,大搞金融,在七十年代中期,模仿曼哈顿的双子塔,在巴黎东部建了名为Les Mercuriales 的双子塔。这两栋毫无艺术特色的双子塔,中规中矩,成了不少艺术家笑话巴黎的一个把柄。

巴黎的双子塔,多少游人知道?但是我知道,因为它曾在我的职场生涯划过一抹细痕。年来岁去,一些往事像河水一样涌流了过来。20多年前,我在一家高科技公司上班,公司的主要开发项目是网络培训产品,还给很多美国大公司合作过教学培训软件,我记得的大客户有生产汽车的FORD公司,搞化学,清洁卫生产品的DOW 公司,生产鞋子的NIKE公司,还有一些大医药公司。那是一段鲜花和阳光都灿烂的好日子,但到了2001年,高科技泡沫眼看著就要原形毕露,公司在生存危机的时刻接到一笔关键的订单。这批订单就是来自法国的一个公司,而那家公司的总部就设在 Les Mercuriales 双子塔里面。

我虽然在公司干的是技术活,但是我的顶头上司却是销售经理。因为那笔订单,他跑了巴黎两次。公差有重任,不能顺路旅游。他两次去巴黎都是在双子塔,挖空心思同客户谈业务,相互的配合与协调,磋商后的让步,为了最大限度的满足法国客户。他可谓是殚心竭力。人在巴黎,他没有出门观光。只是从旅馆的窗外,瞥几眼巴黎圣母院的塔尖。他对我们说过,塞纳河那边就是巴黎的心脏,他日夜都在工作,连塞纳河的桥都没有走过。当然,努力没有白费,他带了一大笔单子回了美国,我们也跟著他熬夜加班。

记忆的天光云影,很自然地落入我的心湖,在不觉间侵染了我的文字:在我的一篇小说里,有个细节写主人公凌晨4点就去上班了,为什么?因为要开电话会,要照顾法国人的时差。好不容易熬到下班,谁都没有回家,继续加班到半夜,主人公中途上了一趟卫生间,洗手时抬头一望,不敢相信镜中的自己,憔悴得变了形,眼睛是兔子的眼睛,而一张黄脸比打了霜的白菜还要惨淡……可惜熬更守夜,耗尽了心血,设计项目却无法通过。

岁月早翻开了新的篇章。我真高兴,我早已远离那家公司,我真高兴,我在巴黎的日子是快乐的,没有压力,没有任务,不用点头哈腰去讨好人家,把委屈和郁闷独自吞下。自由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!尽管我身上没有多少欧元,但我可以悠闲自在,走过香榭丽舍大街,用心用爱去体验它的华美和优雅。想干什么就干什么,去红磨坊看歌舞秀,去艺术馆闲逛,或者在拉丁区的路边小店停下来,买一杯咖啡,再买一碟点心,然后晒著太阳,看来来往往的行人,行人里有慈祥的老人,活波的孩子,还有穿著极美的时尚女孩翩然走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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